我就是那些注目沉思者中的一个。读过赵勇的长文,阿多诺的这句名言在我眼前变成一座黑色的雕塑,一道无法穿行的窄门,一双既深深谴责又黯然默许的眼睛,它们矗立在了我的面前,从高处俯视着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令我陷入了无所有的深思之中。我还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论文阅读经验,或者说是一种理论体验。我惯常所有的自证清白的谴责之声从我的体内消失了。我站了起来,顿感方向全无。
何况阿多诺思想的眼光远不止于此处。这个忧伤的哲学家在他简省的用笔之下是否隐藏起了一些什么呢?仅仅“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一句名言就引起了多少风浪,而这里的风浪与大众文化无涉。当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忘记了疼痛之后,阿多诺仍在用他的哲学之舌舔舐着伤口。为了继续活下去,为了幸存者的无辜,又有多少人不懂得或者假装不懂得他的语言。赵勇却试图要揭开这层疮疤。在这里我首先要说,在当下中国的文化语境中,这一工作的意义,简直和阿多诺写作此句时的意义可堪一比,甚至更有过之。在《艺术的二律背反,或阿多诺的“摇摆”》这篇超长的论文中,赵勇耐心而又不失流畅地打开了如同策兰秘奥诗一样的阿多诺式哲学套盒。他在充分地摸索和辨析了“奥斯威辛之后不写诗是野蛮的/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一二律背反的成立理由之后,更指出奥斯威辛这一阿多诺的创伤性内核如何使他以“否定之姿与决绝之态”,“悲愤”地指证了资产阶级的“冷漠”原则。这也是他的“沉默美学”的由来。这也是为什么阿多诺会断言:“在错误的生活里不存在正确的生活。”赵勇循此这样来看待阿多诺的“疼痛”艺术:
我读此书的另一感受是,赵勇真正做到了在积聚之后的打开和敞开。理论之路是如此复杂、奥妙而广大,没有耐心、仔细、深入的探索,我们根本无法得其门而入。这一认识貌似十分简单,得来却并不容易。我在二十多年前就曾试图打开过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后来也屡次在本雅明的迷宫中寻找出路,还有对马尔库塞的浅尝辄止,我似乎对法兰克福学派并不陌生,对阿多诺的名言“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我以为自己像大家一样是了解的,对本雅明的一些妙语警句和马尔库塞的某些概念我同样做了收藏式的了解。我的意思是说,当我坐在书房里不经意地瞥一眼环绕着我的层层书架,因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陈列在此并且它们统统是归属于我的,而感觉到一种安心甚至傲慢。我的阅读充其量是一种理论收藏和概念收集,我以做知识分子为满足,直到认真看过《法兰克福学派内外》,我才明白,我所有的只不过都是一些美丽的蝴蝶标本而已。而且,这种情形并不自今日始或者也不是从进入急躁老年的不久之前开始。实际上几十年来,对潮流的追逐几乎成为一种饕餮式的本能。这种本能从不反省自己,因为它总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它因为假性饥饿和容易满足而迟钝、呆笨、原地蹒跚。我们的收藏品把自己囚禁了。这当然可以说是因为早年的真正的饥饿状态所造成的灾民式恐惧,以及在现如今突如其来的资讯洪流上的飘零之惑。
如果说艺术的否定之维是批判,是对艺术不应该有的样子的拒绝,那么艺术的肯定之维则是拯救,是对艺术应该有的样子的期待。而在我看来,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否野蛮,艺术是否可能的问题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阿多诺形成了如此看待文学艺术问题的视角,进而逼迫人们在这样的问题面前注目沉思。